落葉不掃，待知音。

Primo Levi的文字是潔淨而憂傷的，對一切自有洞澈，又無可奈何，是這樣傷感卻溫柔的浪漫吸引了我。他的碳被釘在陽光下，我被釘在他的鉛字上，像一個多雲而適合緬懷的午后，心裡空落落的，預知會有一場雨，卻無處可避，終究要淋下來的奧斯維辛，不能倖免。是恨過的，但明白恨也就是這樣了。它終究不能使我們獲得救贖。於是，那些混亂，失序，殘酷，扭曲，當走過以後，也只是也無風雨也無晴地記得。

夜深，喑啞。

這本書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劍毒梅香》的改寫。《神君別傳》中的「神君」，指的還是少年辛捷，他被無恨生制住以後被關在船艙，那之後所發生的故事。許多人讀完《劍毒梅香》後再讀這部作品，覺得突兀，但《劍毒梅香》後來的情節是上官鼎代筆而作，並非出自古龍本人，所以我以為，可將這部作品視為古龍欲要了卻《劍毒梅香》所留下的遺憾而寫。

他漂流到孤島上邂逅咪咪，又對上仇人海天雙煞，情節的鋪排充滿節奏性，每個角色亦有了深刻的刻劃，從這一點上，我以為勝過了《劍毒梅香》。

辛捷的風流在這裡亦透過咪咪獲得了體現。一見鍾情。患難之情。純粹的喜歡。日久生情。他生命中出現了四個女子，分別為他帶來不同的情感，他一一感受，並將她們一起裝進心裡深處，無法相互比較，無從選擇。他或許誰都愛了，所以對誰都無法割捨；或許對誰都不是愛，僅僅是濃烈的喜歡。他的情感有了淋漓而赤裸的展現，對誰都是真心，卻無法始終停留在單一個人身上。或許是因為年輕，摸索著愛人，卻尚未觸碰到愛情本身；或許他天生要愛著許多人，把整顆心填滿，像一隻蝴蝶，需要很多花蜜來豢養，無法停留，注定要在花叢中穿梭。

故事非常短暫，在他們在海中看見陸地的時候戛然而止，彷彿只是一個章節的結束，關於辛捷的旅程，才正要開始。在充滿希望的這一刻停止，留給人無限的想像，想要知道然後呢，但是沒有，沒有然後，彷彿他們和陸地始終隔著這樣的距離，他們永遠也靠不了岸。他們會持續在海中漂流，永遠這樣年輕，凝結在這一刻，沒有後來。他將沒有選擇的必要。他們永遠相愛，在這片海，除了海，沒有其他。
 

《劍毒梅香》　作者：古龍

這本書古龍只寫了開頭數章和結尾數章，中間由上官鼎代筆而成，所以我以為可看性僅凝聚在開頭與結尾。中間出現許多人物，但不似古龍那樣會對人物有精細深入的描寫，所以角色的代入感不足，伏筆匆促凌亂，使人讀來覺得不耐。

上官鼎的寫法重於武戲，所以情節幾乎由人物出場繼而上演武打串連而成，這樣連續下來，容易讓人覺得累；並且打鬥結果不合常理，時常應該贏的局面卻敗了，而勝利的方式又不夠快慰人心，閱讀漸感無力。

很喜歡梅山民這個角色，當他站在蒼茫大雪之中，紅梅古樹之下，那個畫面感受起來，使人覺得靜好安寧。一向喜歡性格疏冷卻又心懷俠義的人物，他們通常成熟，獨立，堅毅，重然諾，完美主義，是我嚮往的模樣。可惜他剛出現就遭人陷害，後續對他著墨也不多，略感遺憾。

辛捷喜歡方少堃，卻在生死交關的時候與金梅齡發生關係，在這樣的安排之下，辛捷內心的衝突和矛盾呈現不足。他既沒有去尋找已入空門的金梅齡，也沒有去探查方少堃跳海以後的生死存亡；即便是解救過他的張菁，在與她海中失散以後，他亦沒有想過要去找她，徒有對這幾個女子偶爾為之的思念，亦是寥寥幾筆，不夠細微深入。幸好在最後有所補救，金梅齡不至於太過卑微，張菁的生死際遇也有了交代。

吳凌風在原先的設定是與蘇蕙芷一見鍾情，但後來上官鼎加入阿蘭這個角色，想是要造成吳凌風在感情上的一些波折，蘇蕙芷因而淪落為阿蘭的替身。最後的結局印證了阿蘭的想法：世界上本來就沒有太美滿的事，太美滿了那就不長久。她成全了自己在吳凌風心中的完美，卻讓吳凌風從此痛苦一生，遁入空門。

天魔金欹與方少堃卻是一場畸戀。金欹的個性偏執陰鷙，但方少堃的性格也不遑多讓。她先是衝動之下要金欹殺死自己的父母，後又不經思索地要他自毀容貌，以這些行為來讓金欹證明自己愛她，又在事後將一切罪咎推給他，這樣偏激的個性，實在無法使人喜歡。金欹對她卻是一味地縱容與容忍，從而成全了這段扭曲的感情。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惜這愛非得千瘡百孔才能獲得。

劍神厲鶚自裁而死完全不適合他陰險狡詐的性格，他應該比如挾持梅山民做垂死的掙扎，最後伏誅，死得狼狽不堪才是適得其所。

其他諸如丐幫的這條線鋪排得散亂不堪。毒君金一鵬和武林之秀孫倚重彷彿留有許多情節，卻未曾被妥善運用。凡此種種，都讓我覺得可惜了這部作品。但就像古龍已死，他不再能夠重寫這本書，我的惋惜，亦僅僅是徒勞。

她問他，你覺得銀河有聲音麼。

要心有靈犀才聽得到。

小湯每到一個地方，就錄下所聽到的聲音，一封封寄給她。這是他們情感僅剩的唯一聯繫，曾經的約定，只他獨自完成。沒有留下寄件地址，不期待回信，只是單方面的給與，是一個流浪者任性的堅持。讓自己沒有收信的地方，就不會等待，期望，亦不用害怕會遭受拒絕。這是他最後可以通向她的入口，即便這僅僅是一個人，面對一個無聲的樹洞。

拆信的人不是她，卻決定循著錄音帶的聲音去尋找，那些他曾經錄製聲音的地方，他所踏及的土地，住過的旅館，他的氣味，他這個人。錄音帶裡的那些聲音日夜陪伴她，度過寸寸難熬幾至無法喘息的光陰，在道德的邊境痛苦徘徊，沒有人可以訴說，特別是她所愛的人。她覆踏上他的足跡，每走到一個地方，就對錄音筆說話，這樣寂寞，錄音帶是她唯一慰藉。

你知道我在哪裡麼。她對著錄音筆反覆呢喃，耳邊傳來大海磅礡的聲音，海角天涯的孤獨感襲向她，她說，我好累。聲音這樣疲憊薄弱。那天她決定逃離這個世界，世界卻殘酷地暴露在她面前，她失去她的車子，花光所有金錢，前所未有的困頓，愛別離，求不得，她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原來人沒有自己想像的那樣灑脫。生活是重軛，壓負下來，人只能扛著，因若不如此，現實會逼得人無路可走。

阿才已經太習慣去假裝成另一個人，站在那個人的角度，思考那個人的思考。他漸漸不知道怎麼做回自己。他瀟灑輕浮，狂放不羈，似乎這個世界駕馭不了他，事實上，卻是他再也無能承擔自己。

遇到小湯，與他一起行走一段。他在假裝自己是小湯，與他互動的時候，救贖了小湯。但是他崩潰了。他穿上蛙鞋，戴上氧氣罩，在馬路上假裝自己在泅泳。他游得越快，呼吸就越急促薄弱。他終於面對了自己的脆弱，依舊是無能為力。他無聲地叫喊著，一邊往未知的路上奔跑。如果可以，他想要成為一隻魚，短暫的七秒記憶，一直記得，一直遺忘，不知道他人，也不知道自己。沒有記憶，沒有痛楚。

他們站在同一片沙灘上，看海，浪一層層襲捲過來，站在泡沫的邊緣，避免被海沖濕了鞋襪。他們互不相識，甚至沒有看對方一眼，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即便她日夜戴上耳機所聽見的，是他的靈魂。他們就這樣靜靜站著，站出了一個無法跨越的距離，那是最遙遠的距離，他們身處其中，卻恍然不知。悲涼，由此誕生。

可是，金錢債跟人情債是兩碼事。就前者而言，還債是債務人立即失去他所交付的東西；另一方面，欠債則是債務人占有了屬於別人的東西。就後者而言，債務人在還債時仍然負著債，債務人是以負債本身來償債的。如果我還了普蘭西烏斯的債，我不會因此而不再負他的債；如果這不幸的事情沒有發生，我也不會減少我對他的善意。——《阿提卡之夜》（Noctes Atticae）奧盧思．革利烏斯（Aulus Gellius），引自《為普蘭西烏斯辯護》（Pro Cn. Plancio），尤利安努斯對西塞羅的演講

晨起時讀到這一段，想起王菲唱的《匆匆那年》，說，我們要互相虧欠。成為彼此的債務人，以負債本身來償債，積欠越來越多，情感也就越來越深。人與人之間就是這樣，於是流年匆匆，倏忽遲暮，發現還留在身邊的人，總是沉甸甸的，歲月淘洗不走，有一種陳舊的隆重。

認識一個人，不願意欠人感情債，即便只是贈送一本書，他亦要想著償還。他說，我是一個流浪的人，隨時都要準備輕裝上陣，因此必須沒有包袱。他的輕使人無法將他留住，這塵世也不能。

很多時候，我們其實不若自己所想的那樣熱愛生活，或者活著本身。沒有情感，生命將變得輕盈，擲地無聲，生死只是一顆塵埃的起落。所以要有羈絆，那是用來留住自己的理由，因為自己被記得，被需要，所以情感變得隆重，人彷彿才擁有生的價值。沒有情感的人是空的，毫無依傍，像站在孤獨的懸崖，隨時都可以無聲消失。

在大多數的時候，我仍習慣做一個不留的人。我相信因果輪迴，希望這一世的因，可以在這一世就結果，這樣下輩子，就可以做一個潔淨的人。但是我喜歡你，我就要對你有所虧欠，並不償還。因為這樣，我們的糾纏就可以持續到下輩子，再次找到彼此，如此無有完盡。

我們要互相虧欠，我們要藕斷絲連。

對我而言，所有從手裡寫出來的文字，都應作數。如果它不能夠作數，在寫的時候，我會知道，會停下來觀察。如果不曾真正接納這些被灌注到身心內部的文字，當它們流動出去的時候，別人也會看出不夠鄭重。／慶山（安妮寶貝）〈克制〉

寫新的長篇，遇到瓶頸，心裡覺得焦躁，因對自己的文筆感到不滿。我知道這樣的障礙就像被包裹住一層膜，如果能夠突破，就能獲得新生。只是那種不安的躁動灼燒著我，讓我無法靜心書寫。不應有過多的休息，那會使文字產生鈍感，要成為一個書寫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大量書寫。而我刪除的多過於留下的，只因覺得自己落筆的文字不夠慎重。

寫作佔據我大部分的生活空間，不厭其煩地寫，彷彿這輩子因此而生。許多人說，作家這個職業，是它選擇你，並非你選擇它，而如果可以，我但願一輩子奉獻給它，從無後悔。生活越是艱困，想寫的欲望越是強烈。我甚至同意作家不應生活在太過舒適的生活裡這句話，總是要受苦，文字才能經過淬鍊，開花結果。

我不忘書寫的初衷，但卻再也無法沒有顧忌地寫，因為在乎用字與技巧，情節的鋪排，並試圖抽離情感，以理性去駕馭去分割，所以真情的流露變得克制，漸漸似乎成為一個情感麻痺的人。

不太懂得如何爬梳自己的情緒，於是不喜過多地與人交往，對外在的世界感到厭煩，是我逐漸扭曲而漸至匱乏的情感所造成。我將自己孤立在世界之外，只聽見自己的聲音，漸漸成為一個沉默的女子，真空的寂靜從此包圍著我，連呼吸都必須用盡全力。在這樣垂死的掙扎裡，我只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夠更好地詮釋故事。

這條路無論如何都是孤獨的，我像一直身處在童年的那場夢裡，走在陰暗潮濕的甬道之中，虛空裡長滿眼睛，全都嘲弄地看著我。我獨自行走，感覺寒冷，被虎視眈眈的緊張與難過充斥著我，使我大步奔跑起來。但是無論我怎麼跑，似乎都到不了盡頭。這寒冷太過漫長，幾度以為自己再也堅持不了。終於有光，努力要跑過去擁抱，夢卻從此而醒。最後，我依然沒有獲得那束微光的溫暖。

於是，我將更加沉默。連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叫喊。

《我的父親母親》 

看電影《我的父親母親》，看見了一個執著而到底的女子，像一隻刺鳥，為了愛，捨得用生命去交付，這樣燦然盛大，透徹的不悔。那是一眼即可認定的愛，當他們彼此遇上，只需一個瞬息的照面就足夠確定，這種愛情，我以為在前世就已發生。

他從縣城來，來的時候匆促，走也走得匆促，甚至用一個毀壞的諾言來完成一場不捨的離別。她從此為他等在來時的路上。難忘的是她站在漫天風雪中的等待，她的頭髮和眉毛都結了霜，看上去有一種清寂的美；她穿著他喜歡的紅，站在一片蒼茫之中，似乎這樣就可以是一輩子，這樣沉靜的堅持。

後來，他再也不離開她。

有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毫不放棄的等待，一種非他不可的認定，即便陷入全然的孤寂之中依然選擇相信。如果沒有，是否代表我們還愛得不夠。生命裡，是否有值得這樣去等待的一個人。我們總是給的少而要的多，對情感有著不願吃虧的計較，所以難以擁有。要直到我們真正懂得了給與，心甘情願，毫無要求，我們或許才能真正懂得如何用一生去愛一個人。

她說他唸書的聲音特別好聽，40年了，依然沒聽夠。是一個一直處在戀愛狀態中的女子，恆長盛開，所以一直都是年輕時候的樣子，梳著兩條髮辮，紮黃綠色的細繩，笑起來，皓齒就閃亮成飛揚的青春。

像每一個我們所度過的，那些向來不太被記得的日子，他們尋常地活著。如果生活只是睡與醒，誰的人生都是一杯乏味的白開水。但是每個人所追尋與渴望的，是睡與醒之間的那道縫，而打開來所看見的，未必是我們所預期的風景。

劇本給足了他們生活所需的一切，那甚至是全然的美好，遙遠得之於我們，像是一種奢望。退休後無憂的生活。白頭偕老的愛情。高格調的優雅。一路走來所積累的，幾乎全是快樂與驕傲。但即便他們擁有了這一切，面對疾病，他們依舊不堪一擊。

Anne的病夾在他們之間，成為一種傷痛與羞恥，它被禁忌，不被輕易提及，他們的相處開始小心翼翼，卻在預防每一個磨擦的可能的時候，愛情被漸漸磨損。他們試圖若無其事，一如往常地對待彼此，但是除了愛與尊重，總有些什麼已經被根植了。她因為驕傲所給與的冷漠，以及突如其來亦無法自控的惡意。他因為無法代替她承受這病而泛起的憐憫，過多的努力與討好，卻壓抑成Anne的負擔。他們依然是愛著，卻開始覺得，有些什麼從此失去了而他們無能為力。他們再也回不去過往，那樣懂得彼此，也被對方所懂得的美好時光。

即便能夠諒解我們必須承認，無論是Anne或者Georges的立場，除非親身經歷否則，我們必然無法了解，體會，或者為此做出任何評判。

《哀歌》成英姝　著／聯合文學
2008年8月出版／ISBN：9789575227807

曾經讀過一篇文章，說，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的記憶，在很久以後或許，就會遺忘他的相貌，身材的每一條曲線。他說話的聲音。甚至是他的名字。唯獨他身上所擁有的氣味，會留在潛意識裏，久久不散。當你置身在某一處，聞到相同或者類似的味道，就會想起，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身上所存有的，就是這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