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不掃，待知音。

故事發生在戒嚴時期。他們都是學生。白襯衫，藍色的裙與褲。女孩的頭髮在耳下三公分的範圍內，男孩剃著標準的三分頭。是一個沒有自由，到處充滿著禁止與標語的年代。大家做著相同的事，呼喊相同的口號。看相同的報刊書籍，聽相同的音樂。每個人看起來都是一隻螻蟻，沒有什麼不同。

一間廢棄的空教室，聚集了一些人。他們抽菸，想盡辦法拿公假單，在裏頭商議著那些被視為叛逆的言論與罪行。美寶。阿仁。阿良。整部片的劇情以他們為中心開始延展。他們在夜市裏擺舊書攤販，私下兜售被查禁的刊物。製作校刊，試圖在聽從的表象下呼喊自由。一起騎車兜風。打籃球。游泳。一起在夜晚的時候剪玉蘭花賺錢。做什麼總是在一起，像連體嬰一樣，三個人以上的團體，青少年時期，看起來是充滿力量，歡樂並且無所畏懼的。

她對阿良說，要是三十歲的時候，我們都沒有人愛，那我們就在一起。

阿良只是靜靜地低著頭，聽她說話，並不言語。他總是安靜，靦腆並且富有耐心。會在她感覺到焦慮的時候，給她摘幾片樟樹葉子，讓她將它們放在掌心揉碎，然後貼近鼻尖，貪婪地嗅聞。他知道，這樣她就會感覺安心，雙手不再緊握。

他是這樣瞭解她。擁有一個殘缺的家庭，於是總在她沒有足夠的錢繳學雜費的時候，偷偷將自己的錢裝進信封袋裏，若無其事地遞給她。天生安全感的闕如，使她看人的眼神裏有著強悍的防備。試圖將自己當成一個男人，因為內心的脆弱，使她感覺羞恥。喜愛群眾圍繞的感覺，因為害怕孤獨。他用安靜去包容與體會，讓她像隻獸那樣，不羈的狂放與撒野，並覺得這樣的她是可愛的，像個孩子。

但是他知道，那並不是愛。

他看見了她的眼淚與心碎。但是沒有任何的言語可以回答。

每個人的心裏，總是有著不欲人知的秘密。那只適合在孤獨的時候，獨自挖掘，獨自痛苦。必須藏在非常陰暗且潮濕的地方，讓它安靜地長在那裏，用更多無聲的語言去豢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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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仁對她說，美寶，我是這樣想念那個時候，我們一起在學校裏跳舞的樣子。

別傻了。她說。我們是無法回去的。任何的什麼都無法改變。

嘿，美寶。阿仁俯身將嘴巴靠近她的耳邊，聲音這樣低沉而溫柔，像在哄孩子入睡的時候，為他編織一個美麗的夢。跟我在一起。他說。讓我們一起去嘗試改變。很快我們就會得到自由。妳要相信我。相信我。

那些被壓抑的無處宣洩的心，像排山倒海而來的浪潮那樣，轟炸成四散的水花。他們在司令台上作詩，塗鴉。在校刊裏發表男同學裸露下體的相片。破壞麥克風的電源。將那個年代被禁止的舞曲卡帶裝上，讓音樂從廣播器裏傳出。操場上的孩子們都在跳舞。他們一邊跳舞，一邊燦爛地微笑。有的人牽手，有的人擁抱。無數本校刊被拿在手上往天上拋。平常嚴厲苛刻的女教官在這一刻，被他們圍在中心，失控地叫喊，卻茫然無措。

阿仁與美寶在一處迴廊上相遇。他給她跳一場舞，微笑裏有著溫柔，像一場美好夢境的入口。她在這一刻笑著流淚。無聲地讓他擁抱。這個衝動並且容易失控的男子，卻擁有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首詩每一句話，都是能使人安眠的薰衣草。是這樣極端的一個男子，骨子裏流著叛逆的血液。她知道，他就是危險，並且會給自身帶來危險但是，我害怕麼。她在心底這樣問自己。

他是愛我的。她想。他總能給我無所畏懼的理由。

關於愛人與被愛，十七歲的愛情，總是劇烈，卻並不那麼清楚。知道痛，知道幸福，知道這個人會給他帶來快樂那麼，就已足夠。愛一個人，會讓人的心像眼淚落地一樣破碎。但被一個人愛上，自己就會成為一顆被護在掌心上的水晶，寵愛至極，小心翼翼。

那個時候，他們十七歲。這樣年輕，於是可以不顧一切。關於愛情。關於自由。關於生命。年輕足夠使人對所有的一切，全力揮霍，並不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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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時候他們在城市裏賃居而住。一個年輕時候的團體，成了一個同吃同睡的大家庭。他們依然玩樂。依然為自由而高喊著革命。可是漸漸漸漸，人的心開始有了分歧。是太過瞭解彼此，各自也擁有了些私心。於是開始了計較，批評，爭吵，卻又同時維持著表面的和平。

一場熱鬧的宴會，實際上是一場真正的告別。

阿仁遭學校退學，他告訴美寶，自己就要搬離這個地方他說，我去當兵，妳可以搬過來，住在這裏。等我回來，我們就自由了。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想起早晨在學校裏，他被退學，在樓梯上失控，用盡全力怒吼，捶打牆壁。阿良從背後緊緊抱住他，說，我讓你打。你來，我讓你打。他回過身去看見阿良的眼睛。是在那個瞬間，他察覺了他未曾說出口的一切。他的心慢慢慢慢平穩下來，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告訴他，友誼長存。

友誼長存。這樣一句簡短的話，卻在阿良的心裏，形成毫無止境的迴音。許多年過去，那個聲音依然存在，像是在提醒他的內心，有一個很大很深的破洞，聲音不斷在洞裏湧進又湧出，湧進又湧出，像是一個漩渦，一片海上所缺失的拼圖。

那是個異常墮落的夜晚。他們不停抽菸，喝酒，放肆大笑。玩遊戲，在每個人的臉上化詭異的妝。抽相同的紙牌，彼此親吻。空氣裏有許多味道。酒精，香水，菸味，嘔吐物，汗水，交雜在一起，使人感覺曖昧。太多性的幻想與暗示，使人的肢體與笑容產生了扭曲。誰都知道，過去那種單純的友情，早已不復存在。

她走到泳池邊上坐下，把雙腳泡進冰涼的水裏，像一隻快要乾涸的美人魚。她始終在笑著，一直笑著。突然就覺得很累。她其實並不快樂。她與愛她的人在一起，卻天天與她所愛的人相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心裏有了無以名狀的憤怒。她開始像隻蝴蝶一樣在兩個男人之間周旋，挑逗。做出性感並且誇張的舉動，像是在示威。刻意模糊三個人之間的界限。一場由她親手操控的遊戲，卻怎麼玩，都不能使她感覺開心。她被困在自己的遊戲裏，找不到出口，記不得來時路。

阿良走了過來，靜靜坐在她的身邊。

他們在彼此的手心上寫字。一場無聲的爭吵，後來是徹底的決裂。阿良從此離開，脫離這個用無盡的忍耐去換取而來的大家庭。他想要找回自己。或者什麼都不想，只想單獨，只想離開。想要去往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一段新的旅程，或者生活。美寶在這一刻才真正懂得。而懂得的代價，是殘酷至極的荒蕪與心碎。

她讓阿良離開。讓阿仁去與別的女子相愛。她在窗前目送這一切，眼神清冷，像是寒冬裏獨自綻放獨自頹敗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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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年少時期就形影不離的三個人，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外在性格。美寶活潑而強悍。阿良沉默擅於傾聽。阿仁像是天生的領導者，徐志摩一樣的詩人。但是他們的內心，都因生長的年代而有著壓抑。他們找不到出口。有太多想做的夢，卻沒有飛翔的方向。想要掙脫束縛，卻給自己一個更大的牢籠。於是三個人都擁有極端的性格，潛藏在他們的眼神裏，表情中。像是繃緊的琴弦，一不小心，就會斷裂。

三個人都處在愛與被愛的狀態。

美寶愛著阿良，卻被阿仁所愛。阿仁愛著美寶，知道她愛的是阿良，卻也同時知道，阿良其實愛著他。阿良是同性戀，他深愛著阿仁，並將這當成是自己一人的事，成為不可言說的秘密。明白美寶對他的愛，卻只能用忍耐去拒絕。

三顆危險的行星，只能依循一條既定的軌道，用既定的速度繞轉。不能夠脫軌，不能夠碰撞。因要是碰撞在一起，就會產生破碎。彼此心裏都明白，每個人都想留下，每個人都想離開。他們渴望成全各自的愛情，卻又同時渴望自己的愛情被成全。

於是美寶笑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並且，喜怒無常。慣於命令別人，或者墮落，或者挑撥去掩飾自身內心的不安。阿良不斷用沉默在壓抑與忍耐，直到後來對美寶與阿良動粗，大聲吼叫，甩門離去，那是他極限後的崩潰。阿仁天生是一頭不受控的獸，開心的時候笑，不高興的時候就選擇破壞。但他始終給予自己和他人一個美好的夢，他總是在說，等到什麼時候，我們就會自由。真正的自由。他是一個真正活在夢裏並不願清醒的人。用一個自由的謊言，去編織一個華而無實的夢，並不使任何人將夢境戳破。

這在美寶發現自己懷孕，告訴阿仁這個消息，並要他帶她出國的時候，她才突然清醒。她讓阿仁去與別的女子結婚，因為那個女子家世背景雄厚他們想，或許可以藉由這一場婚姻，而使他們獲得自由。美寶成了阿仁的情婦。這是她親手的策劃與選擇，但是她並不快樂。他們做著各自的夢，逃避現實，不願意醒來，以為只要一直閉上眼睛，就可以到達那所謂的自由。

她在機場的候機室裏聽見阿仁給他的小孩用手機講睡前故事，說得這樣美好動聽，足夠使人笑著入睡。她沉默地聽著。但是阿仁，她想這樣對他說，我們總是渴望自由，可我們究竟知不知道，什麼才是自由。

但是她發現，這是一個不需說出口的問題。因為在她的心裏，已有了答案。她轉身離開，將他的機票夾在護照裏，隨手擱在往上的電扶梯上。她的笑容開始輕盈起來。才知道，原來放過自己，就是一種自由。她已不再需要依賴別人給的夢。

阿良也結束了他的地下情感。那個男人，是在當兵的時候認識的。他有老婆，有一個孩子。他有一個外在看起來平和並且正常的家庭。但是那個男人總是與他做愛，並在床上說愛他。

你要什麼。
我要你。
再說一次。
我要你。
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不再分開。
那你知道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你要什麼，我都給你。

可是我要的，從來就不是你。

同樣的對話。同樣在床上。同樣一雙身體的結合，他們赤身裸體，汗水淋漓地做愛。非常用力地需索彼此，彷彿再怎麼樣的貼合，都不夠深入。美寶與阿仁。阿良與他的已婚情人。不同的場景，相同的做愛姿勢，重疊的台詞。

這時候阿仁看見美寶才終於知道，他們原來是同一個人，一個在鏡子裏，一個在鏡子外。兩人都極端，兩人都在忍耐。他們所成就的，卻不是真正的愛情。那不過是一場用性欲去替代的激情。他們在彼此的眼光中，清楚地看見自己。

後來他們攀爬圍牆，進入那個十七歲的時候，他們都視為夢魘並且亟欲逃脫的校園。平滑的草地長滿了齊腰的雜草。牆壁的油漆斑駁。一切都顯得陳舊並且破敗。

他們走到那個進乎乾涸的泳池。美寶對他說，阿良，我們再玩一場。

他們像孩子般在淺薄且污濁的水上嬉戲，彼此衣褲盡濕。最後他們躺了下來，看著狼狽的彼此，突然就笑開了。那一夜的天空特別美麗。他們終於解放了自己。或許終其一生，他們都不會明白什麼是自由或者愛情。那些都太過抽象，太過理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義，每個人都在當中學習。

但是他們終於學會了，不再用壓抑去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