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e about 無愛紀

作者:黃碧雲 ◎大田出版社民90

  【無愛紀】

  薔薇你的名字叫薔薇我也曾愛過當我以為薔薇就是薔薇但其實並不。-頁10

  沉默裏面可以包容那麼多;幾乎是愛,而他默默承受。楚楚無法明白,到底愛艱難些,還是承受愛艱難些。-頁12

  那個家她一個人住,但其實又不是她一個人;她心裏總是若有所失,或許是因為失的不夠多。畢竟這是個不完全的世界,沒有一件事情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連破裂都不曾完全。楚楚只能拖著蜘蛛網蓮藕絲,一擔泥淖一身淌水,糊裡糊塗稀稀爛爛的生活著,不能說好,其實也不壞。-頁18

  事情也並不多,當時覺得很大的事情,過後就輕若雪,轉眼成雲霧,不復記憶了。連他多了李紅這件事好像也不是甚麼事,都可以可有可無。楚楚想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如果讓她明白了甚麼,竟然就是可有可無。這時她心頭一霎:忽然明白,母親說死了都不要和阿爸合葬的意思。不是不愛更無所謂厭恨,只是可有可無並且已經夠了。-頁19

  過去的日子還是淺淺的在她生命裏有凹痕,畢竟那就是她所曾經有過的日子,怎樣的秘密無人得知,她還是清清楚楚的知道。米記曾經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無法抹平。她對她生命裏的痕跡,不一定是傷痕但讓她的生命變得粗糙與沉靜的,她都有憐惜之心因為她也曾何其細嫩,雖然她已經記不得細嫩的具體內容,只是一種感覺,每一件事情都來得太強:光太光,熱太熱,難堪的無論她怎樣轉臉,她還是非常難堪。細嫩生活,離她已經非常遠了。-頁19

  淡藍衣裙裏微微起伏的線條無人風景我也曾想過問天求索問天何以承……地何以托……此生悠悠忽忽終何以索……我也曾想日不經老月不經汐溯……流星流連片刻石頭斷裂終腐之身,豈可輕言愛豈也曾想過執子之手承子之身……隨子之影……以我血為子之醉飲……我靈為子之亡魂一生之悠長為汝之一瞬也曾想生之細密無光篩穀只留穀糟糠隔夜餿酸終必成蝕……也明知心舊如故衣陳爛如泥日日倦容相對豈能朝朝明麗嘉好也說隻影無雙多木不成森此生只有一縱是兩身共臥奇身難成偶所以雖然我也曾想過長久種種……不可終日……在夜盡之前曾有圓舞、密語、低眉、淺笑、靜默、秋涼直至地盡將我們風乾……人潮捲沒誰也不曾埋葬誰……無所謂殺……然而我們隔土靜聽猶記起細弱之身曾經有所承諾有所欠缺。-頁22

  「這件事情,對你來說與對我來說,是不一樣吧,對我來說是那麼重,對你來說,或許很輕吧。真奇怪同樣的一件事,你和我共同的一件事情,在你生命裏與在我生命裏的位置與重量,可以是那麼的不同。」-頁52

  身上有永不磨滅、永不痊癒的傷痕聽說因為愛我們知道的是那麼少
  與貧苦的親近以至一無所有與軟弱的一同跌倒因此傷痕累累
  但小修士你以為知道愛穿上袍子你練習憐憫背誦包容也可能熟讀忍耐、恩慈、長久但讓我告訴你肉身之罪乃在從不知道艱難並妄以為希望俗世以婚姻或廉價小說電影來掩飾情慾與自私而你以節制來掩飾軟弱我以寫來掩飾虛無長久的哀傷不癒已成癖到底何者的毀壞為最大我們誰都不能拯救誰各自沉淪但如果你還聽我的告解我一無所懼只以靜默來懺悔人之在而且並不僭越、從自身清楚響亮的說:沒有愛因為我也曾是個精細的女子也曾溫柔情動也曾走過荊棘途路而且欣然痊癒也想過犧牲、忠誠、以他人之好為好也有求不得也傷於愛別離我時常尋求親密就時常孤獨遠離愛憤怒和驕傲時常侵襲我狂暴又常追隨當我低頭見到自己的影子原來和我共舞的沒有其他人屬世的小情小愛只能如此你說屬靈的愛為最大我也曾渴望救贖只是教堂是個比愛更大的謊言你和我同時在永恆的飛墮之中沒有誰更輕或更重我們在屬世與屬靈的混沌之間相遇各自有所不能你跪著並且膝頭刺痛聖法蘭西阿西西在聖經、麵包、骷髏骨頭之間祈禱麵包是俗世之生骷髏骨是我們必經的命運但雀鳥不曾停在你的肩上與你耳語……河流不曾為你分開處女的血不曾為你流聖彼得沒有交給你鑰匙他在天堂門口打了瞌睡因為從來沒有人到過天堂你打開聖經讀到字……卻失去了語言因為你無法重複愛之不能你從來、將來亦不會變成聖法蘭西不因為你軟弱也不因為你躲在修道院不因為你緩慢從來不答應靈魂收割者的催門而只因為聖法蘭西阿西西他也不曾完成他自己那個神聖的傳說我麼,我還會在俗世之中流連漫無目的不再想可以比人想的更多如果無法愛我又不曾悟到佛家的門無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只好承擔生之缺失更何況我還非常好運氣的得到了翅膀與腳 暗自飛行、無聲在曠野疾走因此而得著一整個世界的荒涼與完整所以,我的小兄弟當你黎明祈禱時請你在你身旁放一隻溫軟的麵包散發著誠實的香氣請你紀念我,和我的俗世生活在淡白的麵粉裡微微發酵而當我站起來我臉容婉靜內裡長滿醜陋可怖的潰瘡縱然如此在我生命某一個明淨的角落我仍然會紀念你和我們各自想像的信念、希望、愛是否各自衰亡各自殞落。-頁74

  一個七十歲男子和一個二十歲的女子結婚還有人說是郎才女貌;她和一個比她年輕其實不那麼的多男子卻不行。身為女子她從來不覺得得到公平對待,但這原不是一個講公平的社會。-頁105

  如果我流了淚,你知道我並不傷心。
  我只是不曾忘懷,也無法記起。
  我們的生存何其輕薄。-頁108

  「我見過很多病人的傷口,更大更壞的都有,但她這個小傷口竟然令我好心軟。那時我想她看來是那麼強,其實她一無所有,而你是那麼強,其實你有我沒有都一樣。」-頁134

  她留下也沒有甚麼特別原因,在一個分離裏面,她情願是留下那一個,留下那一個揮手不用揮得那麼用力。分別了她還有舊生活,不用去過新生活比較好。所以就這樣,她說米記你還是跟她一起走吧,她需要你比我需要你更多。-頁135

  【桃花紅】

  細眉蘸了血,舐了舐,道:「血是甜的,酒是澀的,而水是無味的。」站起來,左手依然提著燭,右手拿起杯,大口大口的喝著水。趙得人想起他中學時代念的聖經,忽然明白過來:以血救贖,以酒解憂,以水潔淨。各人流各人的血,各人尋得各人的救贖。畢竟徹悟並不容易。這一夜,血酒水都有了,算是人生的得著。-頁199

  在幻滅的不惑之年,他們能夠遇上對方,又能夠發生感情,是生命給予的福惠。細月的過往是他無所知甚至不願知,他知道的只是眼前的女子,他並願意包容與接納,一切關於她的,創傷與驕傲。她這時只是非常疲倦的睡了。-頁202

  趙得人掏手帕來替細月抹乾了眼淚,然後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嘴。淚的氣味,微酸,勾起嬰孩記憶,但細月的身體又明明散發成年女子的脂粉與汗香。趙得人才想起,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細月的眼淚。這樣她就是他的妻了:他看到了她從不讓人看見的。-頁202

  【七月流火】

  開始的時候總是美麗多風;美麗比風更接近感覺,甚至不在皮膚之上停留迴轉。「可能我們還年輕。」「可能我們都誤會了。」「可能我們每個人都看到我們自己的黑暗影像。」-頁215

  爽爽你到了世界的盡頭你還會記得我嗎。她母親停了停一刻間有無花果枯萎她說:「聽說世界的盡頭,甚麼也沒有。」-頁220

  「雖然這樣,我從來不知道甚麼是愛情。」「或許愛是有的,但只是與我無關。」采薇的無音魔術音樂師奏著聾。「只知道我有個男朋友。然後我沒有了男朋友。然後我又再有個男朋友。然後我再沒有了男朋友。」「了無新意。」-頁228

  奇怪生命到了最後並不是過去所有的重複而是終結的開始;不可知的、挑釁的、痛的進入與開啟;比青春更深更激烈的。但奇怪人總是害怕老,害怕遲遲,害怕忘記,害怕屎屎、尿尿、嘔吐物、膿、痰;害怕最後最複雜多變多屁多淚的終老交響曲。-頁244

  只有她自己在荒涼世界呼嘯遊走;世界與她無關她雙腳亦不曾感覺泥土。她去到有多遠她離泥土就有多遠。「其實……」暗香的世界有多大有多豐盛但靜姝只在暗室之中,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她摸摸停停都是自己的手影、自己的哀傷與孤獨。靜姝張開手來手掌裏沒有地球沒有「那麼小,你以為你有多複雜其實是那麼小」,沒有話因此也沒有自己。-頁246

  「你能夠走得有多遠。」從醫院的血液透析機到鏡中影像,是期待與現實的距離,可以有多遠。「我好疲倦很想在一個地方停留。很想從一處熟悉的地方醒來。」「或許就這樣安頓下來,你覺得呢?」暗香只知道她自己的厭倦卻無法看到其他。-頁246

  離開從距離望下來所有城市與田野都與安頓無關。回歸只是記憶中的呼喚破破爛爛。至喜、「重複?不覺得呀。這麼忙,怎知道重複不重複?」「做人就是這樣,搵食艱難。生活就是這樣。」旋即歸去旋即再來,往時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暗香承受原罪一樣承受厭世與季節。她生長的地方她已經無法擠進去,她離開的地方她無法腳步輕省。她卡鈴卡鈴的拖著鐵腳銬,跳著自由童女之舞。徒負自由之名何其沉重。「到此為止。」她曾經多次作出生命最鄭重的警告,不由記起開始也以最鄭重的決斷「我必須……」厭倦是病她換一種病的方法、換一個醫生或許與之戀愛、換一個軀體或靈魂如果她可以。問題不在世界的重複而只在她自己。「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離開香港暗香繼續盤旋捕捉一個可以下爪的地方。一定可以她的鷹眼生來就是要尋找。-頁249

  離開亦有所不能。離開並非所有的結局。離開糾糾纏纏:藍貝珍珠離開蚌懷之後;雪離開氣溫、墜下、想念水;舞和舞者說再見;斷肢者的斷肢抽痛;離開以後煙縷縈繞無人的足音漸歸沉寂,自遠而又近,總會再發生;謀殺者總會再謀殺,若不就不成謀殺者。在幽暗的轉角處總會有幽暗的事情發生,若不就不成生命的沉著。重複既無可推擋為必然,就成了常態也無所謂重複。-頁254

  兩件以各自的方式一樣的事情同時發生:彩虹和雨同時,葬禮與生育同時,哭笑同時,河的一邊風景與河的另一邊互相呼喚,愛與忘懷。同時存在,陳舊與陳舊相因就成陳舊陳舊,采薇知道日光之下必有無數女子夾纏在同時裏面,此事亦無新。-頁273

  床是兩岸中間隔了一個海峽。女桑無法呼喚昨日只是她一個人的。昨日阿強實實的抱著她怕她是寶貝給偷走。昨日阿強午夜來她的門前「只是看你一眼我就走」。昨日初生陽光盛大,昨日的油條香昨日的錢幣大。昨日已經離開她但她還沒有離開昨日。如果離開只能毀掉昨日的臉,今日之童身。-頁276

  月迭有點猶疑了:應該雙眼刺痛而看得清楚的大哭起來,還是閉上眼看電視默默承受?月之腳步可以有多輕盈?想像之翼可以有多強壯?七七連環子子相扣她可以合指算出圍局以外?有第八個嗎?如果有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子?「還不是像我。你以為這個世界有多複雜。」沒多複雜七個女子有同樣性格、同樣語言,以為處境與意志有所不同,其實不過有一,希望有一,幻滅有一,無愛有一,始有一,終有一。沒多複雜晚上有電視有晚飯送寂寞或者與誰,以為愛以為親近的作困鼠鬥。沒多複雜小學以後就是中學就是大學,上班一樣是「在社會上怎樣與其他人競爭」,「無論如何這份契約要在今天之內完成」。辦公室一樣是屠場,人如禽給電殛而昏迷一列一列送上生產線,頭腦是頭腦手是手腳是腳而從來不是一個整體。血流成溝骨頭堆骨頭一車一車的送走,如果是人就加一句「痛失英才」「哲人其萎」,人會寫遺書豬懂得哭泣牛會震慄,到頭來也無甚不同。也有短暫的雀躍如鈴;戀愛;音樂;獨舞;有橫財;喜相逢;嬰初生;小孩雀躍然毫無意義的長大,無所增添除了骨頭與血、無聊言語。-頁278

  夜夜煙花最為繁華、愈繁華愈虛假然而這畢竟就是俗世;華麗語言原來虛無一物;這個世界本就是很簡單:一二三四五六七。-頁279

arrow
arrow

    冷若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