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不掃，待知音。

曾經讀過一篇文章，說，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的記憶，在很久以後或許，就會遺忘他的相貌，身材的每一條曲線。他說話的聲音。甚至是他的名字。唯獨他身上所擁有的氣味，會留在潛意識裏，久久不散。當你置身在某一處，聞到相同或者類似的味道，就會想起，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身上所存有的，就是這樣的味道。

但是，在徐四金的長篇小說《香水》裏面的男主角，尚‧巴蒂斯特‧葛奴乙，卻是一個沒有味道的人。或許，他的氣味，從脫離母體的那一刻，便以非常濃烈的水仙花香盛放。就像一朵開放到極致的花，在要衰敗的那一瞬間，對這個世界釋放出它的所有。

一朵擁有香氣的花，它的味道，是從生邁向死的過程。而葛奴乙誕生時所吐露的香氣，是為了自己的生，卻間接成就了母親的死。

對於他所生長的世界，葛奴乙始終是沉默並且冷淡的。他活得像一種最卑微，卻也最能安然成長的生物。世界的一切與他無關。他知道要怎麼使自己繼續生存下去。知道每一種事物的氣味。但他並不記得任何人的臉，他們說話的聲音，他們的個性。只記得他們的味道。他記得他們的味道，而不知道他們的個性與長相。就像人們只記得他大概的特徵，卻能在下一秒將他遺忘。為了生，所以他工作，妥協，在致命的病痛之中僥倖存活。對於人們加諸在他身上的壓榨，利用，他毫無所感。這一切之於他，顯得失去了意義。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他誕生的那一刻開始，所認識的每一個人，幾乎都是在劫難逃。他們將他遺棄。利用他猶如使用一具永遠不壞的機器。視他的天賦為自己的榮耀與財富。他的母親。幼時的奶媽賈亞爾太太。皮革匠葛利馬先生。香水師基佩塞‧包迪尼。直到後來香水廠寡婦的情人德魯奧。他們每一個人，都在葛奴乙離去之後，以離奇的方式走向死亡，並且一貧如洗。似乎他的身上，擁有一種不自覺的詛咒。

他孤獨地活在自己所建構的氣味帝國的幻影之中。漸漸地開始憎惡城市，以及住在城市裏的人們。開始的時候，氣味的香與臭對他而言並無分別。直到紅髮少女的氣味引領了他。才發現，城市與所有的人們，每一個角落，都是這樣惡臭。他於是離開巴黎，避開所有的城鎮，甚至遠離所有的人，到達世上最清冷的高山。在那裏，沒有人的氣味。沒有任何事物的氣味。遠風吹來的風沒有氣味。甚至在最後他發現，自己的身上也沒有氣味。那一刻他才明白，這就是他為人所忽視的理由。他只是一襲風的影子，沒有形體，沒有痕跡。經過之後，就會被人馬上遺忘。

於是他下山，回到人群之中。

他調配出模仿人類氣味的香水，試圖讓自己融入在群眾之中，像個正常人一樣地生活。與人交談。被人記得。被恨或者愛。他嘗試過愛，比如，那位在後花園裏被他親手扼殺的紅髮少女。雖然他對她一無所知，唯一記得的，只是那縷使他這樣喜愛幾近陷溺的體香。但那確實是深愛過的，他清楚知道。他想要保留，並且恆久地佔據那份美好，因為太愛了所以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去對待。所以扼殺，以一種安靜並且俐落的方式。他用鼻子嗅聞她身上的每一個細節，就像戀人用嘴唇親吻每一吋皮膚。她以這樣的方式永遠活在他的心中。一如我們在愛的時候，總是試圖記得那些以為永遠不會遺忘的事物。

那樣的渴望近似於貪婪。製造出世界上最完美的香水，之於他，就是獲得一份至高無上的愛。他是一位製作寶石的藝術家，用二十五位女子的體香作為托鑽，最後一位女子珞兒，是他最後鑲嵌的主要寶石。

一瓶使用二十六位女子的體香所調配而成的香水，只需要擦上一滴，所有的人就拜倒在他的腳下。他們愛慕。驚豔。崇拜。歡喜。後來沉墮。狂放。耽溺。瘋狂。整座城市的人們聚在一起，做愛。不停地做愛。直到筋疲力竭，躺在大街上滿足入睡。

這一瓶香水的名字，叫做毒藥。原料是美麗處女的純潔體香。人們愛上的，是香水，是毒藥。是這樣的氣味，而不是他。葛奴乙冷眼看著群眾在他腳下雜交，他知道，這個世界很髒。在他誕生的那一刻，曾經散發出濃烈的水仙花香。水仙花所象徵的，是愛與純潔。這是他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卻始終得不到的事物。即便是恨，他一樣未曾擁有。

他喜愛大海的氣味，卻從沒有見過真正的海。他知道眼淚的氣味像海，卻從沒有流過一滴眼淚。他渴望被恨或者愛，卻怎麼樣也無法得到或者明白。他想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但是，直到最後，他終究只能是一襲風吹過的影子。

回到巴黎，這個他所出生的地方。那一天，是整個夏季最炎熱的時節。葛奴乙在夜晚的時候走進亂葬崗。到處充滿頭顱。人骨。腐肉。濃烈的屍臭。他打開香水的瓶蓋，往頭頂全部倒下。然後，群聚在這裏的乞丐，妓女，惡人，將葛奴乙的軀體一塊一塊地啃噬殆盡。

這一刻，他無聲消失。就好像這一生從沒有活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