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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慕  

像每一個我們所度過的,那些向來不太被記得的日子,他們尋常地活著。如果生活只是睡與醒,誰的人生都是一杯乏味的白開水。但是每個人所追尋與渴望的,是睡與醒之間的那道縫,而打開來所看見的,未必是我們所預期的風景。


劇本給足了他們生活所需的一切,那甚至是全然的美好,遙遠得之於我們,像是一種奢望。退休後無憂的生活。白頭偕老的愛情。高格調的優雅。一路走來所積累的,幾乎全是快樂與驕傲。但即便他們擁有了這一切,面對疾病,他們依舊不堪一擊。


Anne的病夾在他們之間,成為一種傷痛與羞恥,它被禁忌,不被輕易提及,他們的相處開始小心翼翼,卻在預防每一個磨擦的可能的時候,愛情被漸漸磨損。他們試圖若無其事,一如往常地對待彼此,但是除了愛與尊重,總有些什麼已經被根植了。她因為驕傲所給與的冷漠,以及突如其來亦無法自控的惡意。他因為無法代替她承受這病而泛起的憐憫,過多的努力與討好,卻壓抑成Anne的負擔。他們依然是愛著,卻開始覺得,有些什麼從此失去了而他們無能為力。他們再也回不去過往,那樣懂得彼此,也被對方所懂得的美好時光。


即便能夠諒解我們必須承認,無論是Anne或者Georges的立場,除非親身經歷否則,我們必然無法了解,體會,或者為此做出任何評判。

除了偶爾情緒的碰撞,他們之間多了一層疏離的膜。它的存在使你知道,愛在病痛的面前,根本無濟於事。


疾病像是使Anne措手不及的午夜十二點,所有的華麗都被剝奪,驕傲與尊嚴全被褪去,面對自己的身體──它明明屬於自己,卻彷彿不再是自己──漸漸的只能夠無能為力。


她何以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


人可以有多麼巨大,就可以有多麼卑微。


常人一樣,Anne面對自己的病,是畏怯並且懦弱的。她不知道死亡是什麼模樣,但是活著,她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她未必怕死但是她知道,她最怕的是生不如死。面對這樣的折磨,她只能夠自私,自私地告訴丈夫,她再也不想繼續,即便當她的丈夫懇求她,要她站在自己的立場設想,她也只能夠警戒而冷漠地說,我不願替你煩惱這個問題。


而Georges,他深愛自己的妻子,感情與道德綑綁住他,除了不捨與挽留,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選擇。而事實上,他其實別無選擇。她依舊如此靠近,就在寢室裡躺著,Georges卻感覺她這樣遙遠,遠得只能透過回憶來思念。他感受不到任何感受,甚至無法流下眼淚。他感覺世界一片空無,徒留自己這具腐朽的殼,佇立在一個比死還冷的地方。


他做了一個夢。電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拆了,他沒有了出口。在無人的廊道上走著,水突然就淹沒腳踝。水是滿溢的情感,它無處宣洩,只能夠將他扼殺。

也是這樣尋常的一天,他聽見她呢喃著疼,於是坐在她的身邊,溫柔撫摸她的手,跟她訴說自己的童年。


她漸漸就不再呻吟,臉色安詳地睡了。


Georges看著她的臉,眼神裡有太過飽滿的光,那是無限的愛意與溫柔。他就這樣看著她,然後以一個承擔的姿勢將她扼殺。那痛苦是極為短暫的,他們甚至沒有時間思考。


這是他最後所能給與她的愛。

完成一場莊嚴而隆重的葬禮,她被包圍在花裡,安詳,美麗,像一個沉睡的新娘。花朵代表的是開心他記得,於是願意將所有的快樂都給她。因為Anne就是他的快樂。


將剩下來的時間用來寫信,那隻鴿子卻又進來打擾。


Georges轉頭,看著牠。他想,生命到底是什麼,它在輕與重之間來回擺盪,可以漫長得使他惘然,不知道痛苦與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麼;又短得讓他驚訝,原來它的夭亡,僅在舉手之間。
扼殺自己的妻子與扼殺一隻鴿子有什麼不同──他將牠獵捕,一個跳動的生命貼在臉頰,他能夠感受到牠在掙扎與顫抖。最後他想,那都是一樣的。


他終究放走了那隻鴿子。


生命都是一樣的,在盡頭的時候,萬物同樣薄弱。它的結束可以發生在每個瞬間,而它的來到是必然,無論願意或者不願意,面對抑或是逃避,任誰都在劫難逃。


愛可以是希望與奇蹟,但愛在無能為力的疾病面前,從來就不會是救贖,它甚至可以壓垮、摧毀一個人的靈魂。怎麼樣才算是愛,Eva的哭泣,悲憤與無能為力,Georges的陪伴與挽留,抑或給與一個俐落的解脫──那個意義只能是屬於自己。


而荒涼,是走在廣袤寂寥的雪地上,抬頭感受到的一束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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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扼殺 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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