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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一個月的時間去等待一個早已離開的女子。她愛吃鳳梨。於是他天天買一罐鳳梨罐頭,在五月一號到期的,以此紀錄。他告訴自己,若五月一號她再不回來,愛情與等待將同時宣告過期。不明白從什麼時候開始,所有的東西,都被貼上有效日期的標籤。一切都會過期,包括曾經給予過承諾的人與感情。愛通常毫無道理,而離開亦然。

她真的不再回來。他於是把所有到期的罐頭統統吃掉,然後到酒吧喝酒。他對自己說,從這一秒開始,門外走進來的第一個女子,他將愛上她。

那是一個看起來比煙花還寂寞的女子。夜晚仍戴一副太陽眼鏡,穿雨衣。因她不知道,什麼時候天會突然下起大雨,什麼時候又會放晴。她始終沒有安全感,活著,流離失所。

他端著酒杯到她身旁坐下,對她說話。換了幾國語言,她始終沒有回應。後來他說起國語。她請他離開,說,我現在不想說話。他說,可是妳看起來寂寞。我想陪著妳。她問他,為什麼覺得我寂寞。他回答,因一個女子在這樣的夜晚,還戴上太陽眼鏡,必然是哭過。因為失戀。她沉默地聽著他說話,即便他們並不相互瞭解。而瞭解一個人,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因為人會變。今天他喜歡吃鳳梨,但是明天,他可以愛上別的。

直到酒吧打烊。他問她,是否去跑步。她說,我想找個地方休息。

他們一起去一間旅館。他看著她睡。他獨自一人看電視裏播放的西洋片,點沙拉和炸薯條吃。他不停地吃,因為始終感覺饑餓。人要是時刻感覺饑餓,是因心裏闕如。

清晨。他幫她把鞋子脫下。要離開的時候,他跪下來,用領帶幫她把鞋子擦乾淨。他想,她一定是走了很長的路。但她這樣漂亮的一個女子,應該穿一雙乾淨的高跟鞋。他走過馬路,有大風,他的外套在身後飄揚,姿態像一隻寂寞的鷹。

若記憶也是一個罐頭,我希望它永遠也不會過期。

五月一號的早晨,他一個人跑步。天空下著清冷的雨。那是他25歲的生日。他說,只要一直跑下去,蒸發掉身上所有的水份,這樣,眼睛裏就不會有淚水。他把call機留在鐵絲網上,以為今天再不會有人給他留訊。正要走的時候,call機就響起。一個女子在他生日的這一天對他說,生日快樂。他把手貼在自己心臟的位置,告訴自己,要永遠記得這個女子,還有這句話。

他始終不知道她的名字。以後再沒有見過她。但是留下來的記憶是這樣確定。即便什麼都不留,這也就夠了。

她喜歡一邊工作一邊聽嘈雜的音樂。他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這樣,就可以不用思考。思考是一件至為沉痛的東西,在意一件事,或者不在意另一件事,若只是思考,除了流淚,別無解決的辦法。可她不愛流淚。於是她聽音樂,震耳欲聾,聽不見別人說什麼,連自己的心亦聽不見。

那一天以後,他們不再談話。但是她慢慢瞭解他。比如,他有一個女友,是個空姐。他天天來給她買廚師沙拉,但並不確知她是否真的喜歡。只是一種習慣。他聽了老闆的意見,多買了一份其他的東西回去給她,讓她除了沙拉以外,還有其他更多的選擇。她於是離開了他。

餐點都能有這樣多的選擇,何況是感情。為何人總不能忠於沙拉。他說。老闆笑著告訴他,有所選擇,她就會知道你的好。總有一天她會再回來。

他等待她。天天感覺到房子很傷心。香皂漸漸消瘦。毛巾破舊,並且天天流眼淚。他在夜裏懷抱一隻絨布娃娃,用刷子替它清理,告訴它,我們原諒她。還有女子留下來的空姐制服。熨得很平整,看起來卻這樣寂寞,因著主人的離棄。

女子的制服穿得很挺,身後拖著一個行李箱。她對老闆說,請你把這封信交給他。後來又拖著行李離開,延著來時路。

她小心翼翼地看過那封信,上面寫著,機位取消,把鑰匙還給你。她把鑰匙取出來,重新把信裝好,黏貼。男子始終不肯接收那封信。或許是因著逃避。他知道她再不會回來,因一個人要是走得太久,就會回不去。但是他寧願這樣無知地等待。或許某一天清晨醒來,就會看見她回來,因為累了。或許,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但他已開始學會遺忘。

每一天的午后,她戴上手套進他的房間。弄亂,然後整理。始終放著同一首歌,《California Dreamin》。她穿上那個女子的制服。在床上用放大鏡找到女子長長的頭髮。聽見女子在答錄機給他的留言。面無表情地嫉妒。她給他換上新的香皂。在鏡子上貼上她兒時的相片。換了新的毛巾與漱口杯,並在魚缸裏養魚。她把CD片留在他家,並在離開的時候,刪除女子在答錄機裏的留言。因為嫉妒。人的念舊,有時是因觸景傷情。感覺自己無法遺忘與離去。但是一旦換上新的東西,許多的執著慢慢地,就會成為一種淡然。因人是一種不斷行走,不斷遺忘的動物。要是不這樣,傷口的疼痛會使人忘記呼吸。

當他知道,她已像空氣一般地進駐他家的時候,他決定約會她。他對她說,明晚八點,我在對面的加州等妳。她沒有回答,臉上毫無可供預想的表情。

那天晚上,他換上便服,在加州酒館裏等她。他換了零錢,投幣聽了一首又一首重複的歌。她始終沒來。後來老闆來了,對他說,她留了一封信給你。她不會來了。捏著信離開。他有種感覺,其實她來了,只是他們彼此錯過。因他們所到達的地方,不是同一個加州。

在超商買飲料的時候,遇見他始終在等待的女子。她穿便服,神態嬌艷,卻是這樣陌生。她對他說,我還是比較喜歡你穿上警察制服時候的樣子。他笑了,說,我也是。看見她坐在另一個男人機車的後座上,才知道,愛情原是一場幻覺。他們所愛上的,不過是一種假象所投射而出的影子。他愛她,因她是個空姐,象徵著美麗與自由,像一隻鴿子。而她愛他,是因他是個英挺的警察,穿上制服的模樣看起來很俊,眼神銳利,像隻鷹。他們的愛維繫在一種幻覺之中,所以無法在生活裏好好對待。

離去的時候,他把女子寫給他的信原封不動地丟進垃圾桶。後來又冒著大雨將它撿回。在超商裏將它小心翼翼地打開,看見女子親手繪製的登機證,時間是在明年。

一年以後,她終於回來。穿上空姐的制服,身後拖一個行李箱。她已把頭髮留長,亂亂地盤在腦後。依舊戴著墨鏡。拉開鐵門,看見是他,不勝驚訝。閑聊幾句,就要走。他留住她。拿來那張登機證,問她,要是有一個女子,畫一張這樣的登機證給我,可被雨淋了,看不清目的地,是否還有效用。女子聳聳肩,說,要不我再給你畫一張。找來紙筆,她趴在櫃檯上開始畫起來,模樣像個天真的孩子。她問他,你想去哪裏。男子笑了,對她說,隨便妳去哪裏,我就跟妳去哪裏。

女子笑看著面前這個男子。這個她愛著,等待,並且用一年的時間去確定的男子。他的眼睛裏,再沒有其他女人的影子。他習慣她的習慣,比如,開始聽起震耳欲聾的歌。比如,把她曾打過工的店盤下來,換上便服,在裏頭工作。比如,他終於真正愛她,並且為她所等待。

這一刻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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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若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