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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後的日本,人們對於未來,再度有了理想的寄託。父母失去幾個孩子,還留下幾個,於是便對留下來的加備寵愛,寄予厚望。年輕人往城市裏去,告別故鄉。前方的一切似是明亮,人們步履匆忙,生活燦然多彩。尤其是過於喧囂的夜晚。他們換過一間又一間的店,喝下一杯又一杯清酒。他們說,不醉不歸。今朝有酒今朝醉。

老夫妻執手從鄉下遠道而來,來到東京。他們的孩子全在這裏,除了因戰爭生死未卜的那個。他們看見都市的繁華與喧囂,初到的時候,以為一切正如眼中所見,明媚美好。兒子是醫生。女兒是美髮師。媳婦認真工作。生活忙碌但完滿。

才知道,人一旦在一座城市裏住久了,心與面貌,都會化作那座城市。表面的繁華,得用蒼涼換得。長子原只是個小小的社區醫生,庸庸碌碌,終日為錢奔波,生活並不富足,連心也變得匱乏。女兒有了另一個家庭,諸事計較,機關算盡,撐持一個家庭的責任使她的面目變得猙獰。媳婦紀子依舊乖順體貼,但是微笑之下,卻隱藏著一種極端的壓抑。是幾近崩潰卻仍堅毅的姿態,像許多城市女子的面容。初見兩個孫子,長孫卻已大如成人。他們未曾共處,於是對他們的到來,有了居住被佔去的敵意,還有著無法化解的陌生。

他們都寂寞。但是寂寞的人,無法相互擁抱。

因一旦軟弱了,就再無力量繼續撐持。

看過東京,去過熱海。他們在陌生的地方想念故鄉。城市有兒女,有便利,有一切人所創造而出的希望。但是城市的生命這樣陌生,親人的改變,是必然的殘酷。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見了,並且確知彼此依然安好,旅程似乎就有了完滿的意義。

東京真大。老婦說。如果在這裏走丟,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彼此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刻的荒涼使他們更能懂得,除了握住的這雙手,其餘的一切,皆是空。

他們決定回到故鄉。

等在火車站的時候,話家常的氛圍裏,沒有別離的憂傷。時代在進步,科技在進步,別離不再如往昔那般充滿不確定。交通變得更便利了,憂傷沒了,但人們也更忙碌了,無暇想念,無暇回歸,放任流年匆匆,心是堅毅的,人情卻亦更麻木了。老婦的聲音在此時輕輕地說,就算我們其中一人發生了什麼事,你們也不須特地趕回來。似是預感到了什麼,她眼睛裏的諒解與慈悲,有著一種溫柔的疲憊。別這麼說。這又不是永別。她的女兒有些急切地激動著。老婦淡然地笑了,說,我是認真的。我們的距離,實在是過於遙遠。

她在火車上病了一場。在大阪下車,到另一個兒子的家裏暫居養病。鏡頭轉往敬三的公司辦事處。真麻煩。他說。與同事抱怨著父母的到來與母親的病況。坐在他對面手持鋼筆的同事緩緩抬頭,告訴他,他們都老了,你要善待他們。敬三撇撇嘴笑著,他說,直到父母住進墳墓以先,沒有一個兒女會想要照顧他們。

他們生,他們長,這似是作為父母該然的責任。生活使人充滿無奈與自私,因有了苦衷,於是就慢慢地忘卻初衷。人是這樣慢慢地變了的。

病危的電報在老父的信之後到達。一切恍若是夢。他們清醒而理智地安排好生活上的瑣事,帶上喪服,搭上特快車趕回故鄉。年少的時候離開故鄉,而今再回,母親卻僅一息尚存。他們圍聚在母親床邊,直到她死亡的那一刻,他們掩面失聲痛哭,發覺母親再不回來。頌經的聲響聲聲詭異飄渺,使人欲哭。敬三跑出門外,流著淚輕聲說,我討厭那聲音。每一聲都使我覺得母親的身影,愈來愈小。然而此刻,我是不能夠失去她的。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總是這樣的,總是這樣。總是明知而又為之,生命如無後悔,就無從體會。

喪禮已畢,一家子圍坐桌前食飯,商訂好飯後便要坐車離去。他們的生活不在這裏,生活在他方,他方成為故鄉。二女兒對著小女兒京子說,我想要母親的和服與腰帶作為紀念。京子不敢有意見。她於是轉首詢問大哥的目光。大哥無所謂地點頭。她說,雖然我知道此刻這麼說是不對的,但我真覺得,死的應該是父親。京子終有一天要嫁人,父親要是活著,他獨自一人,會孤單。要是父親先死就好了。她說。這樣,我還可將母親接到東京與我同住。

幾曾何時,生與死的問題,成了不須情感的茶餘飯後的話題。

席散人散。京子與紀子在房裏互訴道別。她氣憤地對紀子說,自己的姐姐,卻在母親一死後就急著要分遺物。為什麼人要這樣自私,自私到一個面目猙獰的地步。

紀子淡淡地告訴她,可是京子,在妳這個年紀的時候,我也曾這麼想過。但是孩子,都是慢慢的,慢慢的,就會離父母愈來愈遠。一個女人有她自己的生活,離開父母,結婚,生兒育女。她並沒有惡意。她只是必須持續自己的生活。

我永遠也不願成為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京子說。如要這樣,所謂的家人,究竟有什麼意義?

是。但人們總是如此。慢慢的,就會忘記初衷。

妳也是麼?

是。我也許會變,不論自己是否願意。

京子問她,生活是否總是使人失望。

她慎重地點頭,說,是。總是如此。


【但使願無違】

想起村上春樹曾在書裏說,沒辦法,就是悲傷啊。小津安二郎的這部《東京物語》,同樣有這句話的淡然與蒼涼。血脈相連的親人,卻因疏離而客套,他們之間拘謹並且過於緊張的相處,使我覺得,對於陌生人,態度反而較為自然可親。

他們都是那麼樣地寂寞,卻無法相互擁抱。在親人面前脆弱似乎是不可原諒的,親密亦是要不得的。不明白從什麼時候開始,最為重要的人之間,卻有了最深的溝渠。

老婦死後,父親對紀子說:「妳不是我們的親生兒女,卻比他們待我們更為孝順。」這是最接近結局的一幕,我以為,小津安二郎透過老父表達了一種對生命無可奈何的接受與承擔,還有一種瞭然於心的酸澀之感。

在這之前,老夫妻單獨相處的時候,都說擁有這樣的兒女,知道他們安好,此生再無所求。那似乎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懂得與苦楚,他們都知道事實不盡如此,但又不願看見對方難過,並且耽溺在這樣的憂傷之中。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似乎活著,都要這般自我安慰,才有繼續往前走的勇氣。

紀子在最後對京子說:「人,都是會變的。」那一段的談話,是最使人難忘的片段。

無人能夠輕易地反駁這句話,海石都能枯爛了,何況是人的心。但正因為懂得這句話,才知道,未變的此刻,多麼使人珍惜。生命中的瞬息萬變都是一種進程,知道這一刻會消逝不見,知道人會死,知道緣份會盡,於是才想趁一切都仍安在的時候,多感受一些什麼,或者多為誰做一些什麼、說一些什麼。

紀子就是這樣的。所以她陪他們出遊,即便她已再無這樣的義務。她盡心招待他們直到最後一刻,於是在後來接到老婦的死訊,以至於趕到鄉下參加喪禮,直到喪禮的完結,她的眼裏都有一股無悔的莊嚴。悲傷在所難免。但是至少,她曾深深地珍惜過所能相處的分秒。

陶淵明所說的「但使願無違」,大概就是如此。

紀子的微笑裏,有一種城市女子所共有的壓抑情緒。那是在幾近崩潰的時候,卻仍然堅毅的姿態。我的身邊充滿了許多這樣的女性朋友,支身在外工作或者讀書,打電話回到家裏,總是報喜不報憂,把悲傷留給自己。她們多半是溫柔並且乖順的,不停地對生活做忍耐與讓步。不多話,但是從微笑裏可以看見一抹欲哭的衝動。她們會在化妝間,或者一個人的夜晚無聲哭泣。然後睡著,醒來,日復一日地生活,如此脆弱卻又堅忍。

老夫妻的女兒的形象,有H的影子。是M的姐姐。記得在幾年前,P生過一場大病,需要住院開刀。幾個兒女在一起討論誰要去照顧住院的P,M提議每人輪流照顧一天。那個時候,H情緒激動地說:「那我的生活怎麼辦?我的家庭怎麼辦?」

P住院的這段期間,H始終沒來看過她一眼。她匯錢給M,要她去買水果與保健食品給P補身體。M曾為這件事與H冷戰好一段時日。M,她的性格像京子,有情有義,堅持人心不該為現實而改變。但是M要比京子敢言,於是就這樣與H吵了起來,兩人不歡而散。

獨自在外生活已有幾年,小時候在高雄故鄉成長,三代同堂的日子過久了,在都市的夜晚,回到一間無人無燈的空屋,那樣的日子是難熬的,亦是份外孤寂的。時常一有假便搭車回故鄉,看見親人安好,心裏就會寧靜。後來父親曾兩度中風進醫院,我驅車南下到醫院陪伴他,那時我與「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似乎更為貼近了。

這之後,就更堅持要多回到故鄉陪伴家人了。

古人是父母在,不遠遊。現代交通方便,經濟與科技亦發達,距離不再成為問題,但是工作與人心,卻使得返家的道途更加遙遙無期了。如要理智地說,其實都是沒有對錯的。父母渴望與孩子同住,但是年輕的人們在都市中求生,亦有許多無法言說的苦楚。他們但願每一次的回歸都能夠衣錦榮歸,不願讓父母與鄉人們目睹自己的狼狽。這是屬於年輕的傲氣。而父母不欲不求,只願孩子安然無恙,能夠時常回來,與他們吃一頓和樂的團圓飯。這都是良善的。只是彼此略有衝突。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兩全從來都是難行的。對於親情,怎麼才能做到心安理得,那似乎怎麼做都不嫌足夠。只能說,當我們可以與家人團聚的時候,就別輕言分離。當我們有假期得以返鄉的時候,就別因怠惰而去逃避。當彼此有衝突的時候,忍一時,便能風平浪靜。當時間被壓縮得喘不過氣的時候,別忘了一通電話或者一封信,亦能給遠方的親人帶來無限歡喜。約莫如此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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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若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