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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修文 大塊文化出版◎2003年

捨不得讀完這樣一個故事,因知道它的疼痛,情願讓它停在那個七三五祭的午后,扣子像隻貓一樣地窩在窗台上,靜靜抽菸,靜靜喝酒。即便是表面的和平。只要再往前走一步,便能清楚預見一個世界的崩毀。

卻揀在一個天寒地凍的午后,寂寞地讀完它。寂寞且哀傷。帶著幾近殘酷的清醒。

藍扣子,是這樣的一個烈性女子,愛與恨,同等劇烈。一直覺得李修文待她是至為殘忍的,孤兒,流離異鄉,無所依傍。與一個人相愛,卻清楚意識到自己的髒,於是像隻刺蝟,傷害他人,糟蹋自己。懷了孩子,後又流產。成為一個聾子與會說話的啞巴。離開所愛的男子。貧窮。失去生命。

她一直在短暫且年輕的生命裏擁有,然後瞬間失去。天命有的時候就是在劫難逃,她清楚知道,於是告訴他,答應我,永遠不要成為一個作家。她對改變存有驚懼,世界都在走著,只有她留下。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身處異鄉,不在乎擁有什麼,只是不願意失去。

一開始她便死去,除了始終揹著的亞麻布背包,注定是個什麼都不留的女子。

對比藍扣子,筱常月的一生,便顯得孤寂而漫長。她是冬日裏皎然並且清冷的月,幾近盈滿,卻永遠有所殘缺。始終深刻記憶的是,她在蘇州河畔的城牆上,一身素衣,舞著水袖,哀而不傷。後來,她跳進蘇州河裏,因為寂寞。擁有的一切全非她所要的,而她想要的,此生注定再得不到。於是跳進河裏,虛無地擁抱自己的影子。

虛無使她漫長無期地活著,不知今夕是何夕,不懂暴烈。

她的故事始終是一個謎,沒有承擔的勇氣,亦無能說出口的釋懷。對一個怯懦並且孤寂的人來說,活著,是一種折磨。最後,她以蝴蝶夫人和一把匕首來成全自己的悲壯。一個美麗,並且天生要站在舞台上的女子,在戲裏化作一隻血染的蝴蝶,死得其所。

但我總有那麼一種感覺。她應該騎著阿不都西提所豢養的白馬,奔騰著進入黑夜,有月光灑下的薰衣草原,一條無聲流淌的河流,最後進入一片樹林。那時她必然重覆不斷地唱著,走此一遭,不過如此。沒有淚。她在月光之下漸漸消失。

阿不都西提,這個英俊,並且無邪氣的男子,他有孩子般清澈的眼睛,使慾望回歸單純無染。想找個人做愛,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念頭。他有過多次機會,卻總在最後一刻逃離。

他找到了一位想與之做愛的女子。他去找她,他在草地上,她在二樓浴室裏,門外隔著她醉酒的丈夫,他們在兩層樓距離中看著對方,用話筒聽見彼此喘氣的聲音,在寒凍的氣候裏自慰。他感到一種生命的完整,因他知道,他在愛。而愛是自己的事。

那場自慰以後,他得了肺癌。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卻絲毫不覺驚懼,因除了沒有真正做過愛之外,他其實了無牽掛。浮生,不過二三事。生活是一種過程,死亡,最終也會成為過程的一部分。他活著,他愛過,他記得。

和阿不都西提一樣單純無染的,是杏奈。但她的故事一言以蔽之,即是哀豔。

她在印度遇見使她一見鍾情的男子,一眼見到他,便知道,她注定要愛他。因這個男子,是她前世的丈夫。一隻畫眉,一叢石竹,一朵煙花,它們,都是有來生的麼。幾乎每個章節皆可見這句話的影子。探詢,只為更深地相信。他們有過前世,於是今生相遇的時候,才這樣確定而熟悉。

傳說一種天命,需歷經三世的輪迴。前世,他在日落的時候躺在她的懷裏。今生,他在她的懷裏死去。她在沙灘上徒手挖了洞將他埋葬。起身,面朝大海,看見他的血從沙地裏滲出,朝她湧來。她知道這是一具屍體最後的挽留,但是他死了,而她活著。她背向他而跑,情願將一切拋擲而去。

但她知道,屍體,還有不斷朝她湧來的,與海相溶的血,那都是像烙印般揮之不去的記憶。她流著淚告訴自己,這輩子,我再也不得安寧。

於是她瘋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用盡力氣大哭與尖叫。

與他有過羈絆的人,一個瘋了,其餘都死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他,還留在這兒。才知道,李修文原來將最殘酷的留給了他。死者在黃泉上重聚,他們在月光之下划船,看人們在花海中歌舞,平安喜樂,歲月靜好,像是一種末日後的恩慈。而承擔,卻是活著的事。

他的生活在北海道,而把藍扣子埋葬在東京。他說,這樣我與這個世界,就算是有了關係。用一個人的死亡去換取與世界的關係,這樣的羈絆,至為清醒而疼痛。提醒,自己活著,並且要好好活著,等待下一個再次相遇的來生。

他說,從明天起,我要做一個幸福的人。我還要建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在這句話裏,無聲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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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若冰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