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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豪在六歲的時候,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割脈自殺。他的父親,阿浪,是一位鐵面無私的警察。她其實早就瘋了,因為安全感的匱乏。她對他說,是你把我娶來,受這樣的折磨。他將她推開,說,我要把孩子帶走。她在那個瞬間徹底崩潰,與大多數患有重度抑鬱症患者的人同樣,走進放滿水的浴缸裏,用自己的鮮血,染紅了水。水本是潔淨的,從此髒了。阿豪的童年染上那樣的血色,於是也髒了。

無法原諒他的父親,於是從此與祖父住在一起。那是一座廟宇,給了許多人平靜,卻無法使他平靜。他的腦海裏,依舊是那幾幅片段的畫面:他拿著耳機,嘴角揚起大大的微笑,延著磚牆奔跑。晴光照耀。在一張木製躺椅上,母親抱著年幼的他,給他哼一首始終都沒有歌詞的旋律。

因著這一段旋律,他於是想站在舞台上,當一個DJ。一個能放自己的歌的DJ。夜裏他用琴鍵,一個音符接著一個音符,緩慢地敲出來,在電腦裏慢慢成為一首歌曲。

小影與母親長年居住在日本。父親在很久以前便離開,在臺灣開了一間PUB,從此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生活裏從沒有過父親這樣一個角色,因此她學會獨立,並且個性剛烈。眼神裏,有一種無所畏懼的堅毅。是個不服輸的女子。

她的夢想,是當一個女DJ。因她的靈魂裏,存有音樂的節奏。她知道這條道途,是她此生必定要走的。於是她給她父親打了通電話,說,我要去臺灣,我要當DJ。因那是我的夢想。後來她便來到臺灣,在父親的店裏放歌。

與父親之間,並沒有因為再次見面而有所聯繫。小影與阿豹之間,只存在老闆與員工的關係,她在舞台上放歌,他付給她薪水。就是如此。但是她對他說話的口氣是那樣尖銳,有很明顯的排斥心。她始終無法認定,面前的這一個人,就是她應該稱之的父親。父親,這兩個字之於她,是陌生並且遙遠的一個名詞。

小影與阿豪在PUB裏相遇。是過於相似的兩個人,於是看進彼此的眼底,都存有一種敵意以及,可能被窺探至內心的驚懼。幾乎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場一觸即發的爭戰。直到。

直到,阿豪再也無處可去。收拾了簡單的行囊,便離開了自幼所生長的廟宇。臨走時,他聽見他的父親站在中庭,對所有人發出帶有威嚇的警訊。他想起祖父曾對他說,你與你的父親,就像哪叱對李靖。互鬥的結果,只會兩敗俱傷。但是他何必退讓但是他,有什麼理由對父親說,原諒。他摧毀了一個寧靜安和的家。他是間接殺害母親的劊子手。他使他的生命自六歲開始,便沾染了一身的髒。這不可重來的一切該如何說,原諒。

阿豪面無表情地離開。你從來並不真正明白我。他在心裏這樣對他的父親說。

他站在小影的面前,把手上拿著的耳機遞給她,說,我想請妳幫我一個忙。小影站在那裏,一雙清澈的眼睛看進他的心。無話可說。接過他的耳機。

一路帶領著他。走進唱片行。走進錄音間。小影什麼也沒過問,全然地相信並且給予。因為她聽見了他的音樂。她在那節奏裏閉起眼睛,看見自己不停舞著的身影,似要飛翔起來那樣地快意,當中卻又含有一種飽滿的溫柔。她知道,她能在這樣的音樂裏一邊飛翔,一邊安睡。一如尚未出生的嬰孩,在母親的子宮裏,被羊水輕柔地包覆著。那個時候的一切,必然是安靜並且有過許多關於期待的美夢的。

她於是牽起他的手,對他說,我要把你帶往屬於你的舞台。

阿豹同意了。但是唯一的條件,是要她回日本。小影問他,為什麼。他帶著半醉半醒的語調對她說因為,我不願妳在這樣危險的場合裏工作。妳知道麼。他的雙手抓住小影瘦弱的雙肩,輕輕搖晃。小影無話可說。自幼便是個缺乏父愛的人,如今得到,只帶給她一種夢境般的幻覺。

阿豪推門而入,說,我不會上台。因那從不是屬於我的地方。轉身,決絕離去。小影在後頭追趕,拉住了他。她問他,阿豪你不是曾經說過,要站在那個舞台上,當一個能放自己的歌的DJ。他沉默著,沒有說話。他的沉默使她感覺憤怒。夢想,從不是說可以放棄就可以放棄的東西,那當中包含著執著,以及一股非要達到的勇氣。她於是朝他大吼,說,你讓我又有種被遺棄的感覺。

她頭也不回地奔跑起來。夜很深沉,她覺得冷,卻無所依傍。

是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拉住她,拉進他的懷抱。他說,我不願妳再為我受任何的傷。小影轉過身,眼淚一滴滴流了下來。夜晚無人的街上,他將她抱住並且親吻。她用力推開了他。他又從身後趕上,一把抓住她。兩個人的嘴唇與舌尖再度交纏。她知道,她就是拿他沒辦法。她知道,以後兩個人的命,只能這般交纏,不能分開。

他說,電,就是我的音樂,我的名字。她問他,那麼,哪叱呢。

阿浪設下的埋伏,成功抓到了正要私逃的藥頭,以及他身懷六甲的女人。他讓人對他用刑,逼迫他說出阿豪的下落。他朝阿浪不屑地笑了,說,我不害怕你。阿浪撿起地上的私槍,只在裏面裝上一顆子彈。他將槍口抵著女人的頭顱。女人開始癲狂一般地尖叫。他終於對阿浪妥協,在他的面前,將頭垂下。阿浪蹲下身去,抬起他的臉,眼神是這樣殘忍並且不留餘地。他說,我要你生,你就生。我要你死,你就得死。

一灘豔紅的血從女人的雙腿之中緩緩流出,在地上凝聚成水窪的模樣。

夜半,阿浪接到底下組員打來的電話。女人難產,死了。電話裏這樣說。他無聲地掛上電話,從角落翻出一個箱子。將裏頭陳舊並且發黃的相片一一取出。這個女子,臉上始終掛著夢一樣甜美的笑靨,彷彿不似人間,是這樣的潔淨與單純。阿浪看著便笑了。一邊笑一邊嗚咽。那是世上至為脆弱與無助的哀鳴。

他是一個成功的警察。但他卻親手殺了他的妻子。他丟失了一個家,遺棄了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在長大成人之後對他說,你從來就不曾真正明白過我。勛章的光芒之下,是如此醜陋直至不堪入目的失敗。

是。我是個失敗者。徹底的失敗者。他這樣告訴自己,並且明白,一切已無退路可循。

這是阿豪第一場正式的演出。他的臉上,用顏料畫上官將首的臉譜,眼神堅毅無懼。他就要上場了,站在屬於他的舞台上,放自己的歌。那首自童年起便始終縈繞不去的旋律。那是他母親的聲音,他未曾忘記。一生中唯有這樣的一首歌曲,能帶給他真正的平靜。

強烈的聚光燈打在他的臉上。他是這舞台上,一束巨大的光。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看著他的眾多面孔裏,有驚懼,有疑惑,有嘲諷。這樣一個裝束怪異的男子,究竟能夠帶給他們什麼樣的音樂呢。

後來便是鐘聲。廟宇裏那種帶給人平和與莊嚴的鐘聲。一下,一下接著一下,在帶有快速節奏的電音裏不停響著像是,在死陰幽谷之中,傳來的聲聲召喚。在說,別到往彼岸,那不是你的依歸。別去摘採那朵彼岸之花。別輕易去遺忘。關於愛。關於記憶。關於烙印在心上的疼與傷。

他在說,要記得。別遺忘。

節奏慢慢慢慢地延展開來,夢一般的迷幻感。人們無法自控地跳起舞來,像在夜光中飛翔的蝴蝶。阿豪在一個像是光束般的音符慢慢進入虛無之後閉起眼睛。再開始的時候,便是那童年的旋律。聚光燈下,他仰起頭。媽媽,我是這般地惦念著妳時時刻刻,都不忘妳的聲音。聽見了麼媽媽,妳聽見了麼。我是這麼這麼地想念妳。

阿浪就在台下。他聽見了這首曲子,回轉過頭,面向舞台,卻只看到一道光。他知道光影之下的人必然,必然就是他所要找尋的人。可他聽見了那樣的旋律。他佇足在那裏,側過身。他聽見了那旋律,彷彿要他懺悔。他於是低垂下頭,發現自己老了。他的確是老了但是,回首來時路,他問自己,你做了些什麼這一生,你都做了些什麼。外在的榮耀之於人生,只是一場幻覺他知道,這一生,他將什麼也留不下,什麼也帶不走。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

漆黑的台下,對比著有光的舞台。一片沉寂。阿浪衝上台,抓起麥克風朝著台下大喊,我在這裏。他說,你不是要找我麼,我就在這裏。他不叫他父親,他對他指名道姓。他丟下麥克風便往後台直奔而去。

阿浪找到了他。他說,阿豪,你別再躲了這樣下去,你再也回不了頭。他反抓過阿浪的肩,憤怒並且快速地對他說,你快走。有人要殺你,你快走。

但是一切都再也再也來不及。

阿豪蹲在他的身邊,問他,你是否還記得,媽媽的聲音。

阿浪第一次這樣釋懷地笑了。阿豪,他說,爸爸始終都記得,媽媽的聲音。他安然地閉上眼睛。最後的這一刻他知道,此生再無遺憾。

你的夢想呢。我呢。小影站在阿豪的面前,這樣問他。那是在廟宇的一個午后,父親的遺物一箱箱被運送進來,彷彿意味著某個故事的終結。祖父說,他死了。你也該放下了。這樣也好。祖父說。這樣也好。

阿豪沉默著,沒有說話。祖父說這樣也好祖父說,該放下了。可只有他心裏明白,他其實並未曾真正恨過他。他只是對他懷有怒意為什麼,為什麼媽媽的忌日你總是不回家。為什麼你從不來探望我為什麼,你使我對愛感到闕如你難道真的不明白,我,我與媽媽,只是想被很在意很在意,如此而已。

你說話啊。小影眼神堅毅地看著他,頑強地要他對她說話。這就是結局麼。他只踏上過一次舞台。他們的愛正在萌芽,劇烈生長。就這樣結束了麼。愛與夢想難道,就如此地不堪一擊麼。她是這樣地不甘願。面前這個男人,這個未曾經過她的允許便闖進她生命裏的男人。這個對她說,我不願再見到妳為我而受傷的,擁有強而有力的臂膀的男人,為何此刻頹廢地站在這裏,像隻失去鬃毛的無助的獅子。她難道就這麼不配與他一起承擔麼。

在我小的時候,阿豪輕聲地說,我親眼看見媽媽自殺。那時候的我,一點能力也沒有。沒辦法保護,亦無力挽救。現在我已是個男人了,堅壯有力但是,我依然救不了我的爸爸。我親眼看見他,隨著一聲槍響,在我面前倒下。

人的成長,究竟能夠巨大到去改變什麼。

一無是處他感覺到這樣的自己,一無是處。

小影無聲地離去。她沒有再回頭。他亦無力再挽留。

第一次在父親的面前哭泣。一切既已無法持續,她又何必不走。她答應父親,決定回到日本去。但是心底的眷戀與不甘使她那麼疼,那麼疼。不知所措於是,只好不停流淚。

阿豹輕輕地將她抱在懷中,撫摸她的頭髮。女兒,他說,事與願違的,才是人生啊。小影終於無法抑制地哭出聲來。她第一次叫他,爸爸。像個小女孩一樣地窩進他的懷裏,使眼淚如河水一般恣意奔流。原來這就是父愛。她終於懂得。

阿豪打開父親的箱子。那是他的遺物。他看見了那幾張泛黃的相片。那個童年曾被他親自摧毀的耳機,被父親修復完好,放在這裏。一個舊式卡帶。一台sony卡帶播放機。他看著這些東西,心裏已經清楚知道,他與母親在父親的心裏,始終不曾被遺忘。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父親。他並不是沒有愛他只是,從不懂得如何去愛。以為賺許多許多的錢,便能成就一個安穩的家。

這人世,從來就沒有分明的善與惡,愛與恨。亦沒有分明的對與錯。

他在這一刻,終於真正懂得。

許多許多的人,在一個天空晴朗的日子裏忙碌著。在廟宇的中庭,張燈結綵。他們要在這裏,架起一座舞台。夢想的起點在哪,就該在那地實現,開花結果。

他們,阿豪與小影,在神祇的見證之下親吻。

一切都還只是開始。

【第一首歌】演唱:路嘉欣/電影《電哪叱》片尾曲
作詞:鄔裕康 作曲:Double-Y 編曲:Double-Y

窗口如何記得 誰忘了說再見 信箱如何記得 那些懷念
孩子如何記得 曾經的一首歌 揹著他找回夢裏 迷路的家門

浸過悲傷的眼 才看的見
失去的 遺忘的 都縫在記憶裏面

別哭了 都過了 雨水慢慢緩和
幸福只要記著 心就不會皺眉
別哭了 會好的 天亮需要等的
回憶是厚厚的歌本 愛是你教我唱的 第一首歌

餐桌如何記得 鬧哄哄的笑聲 大門如何記得 迎接過誰
孩子如何記得 郊遊的那一天 躺在溫暖的懷裏 快樂的失眠

浸過悲傷的眼 才看的見
失去的 遺忘的 都縫在記憶裏面

別哭了 都過了 雨水慢慢緩和
幸福只要記著 心就不會皺眉
別哭了 會好的 天亮需要等的
回憶是厚厚的歌本 愛是你教我唱的 第一首歌

你走的 那一夜 這世界被覆蓋
我忘了淚擦乾 也忘了要勇敢
別哭了 會好的 天亮需要等的
回憶是厚厚的歌本 愛是你教我唱的 第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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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阿豪(洪紹豪)與小影(Shadow)相遇在他們的十七歲。他們亦曾這樣地彼此喜愛,彼此承擔,但是年輕的十七歲,承載了太多的傷口,他們於是在一場沉默中,彼此錯過。

很久很久以後,阿豪與小影,花了七年的時間終於又,找到了彼此。但是他們這一次的相遇,始終註定要錯過。因為阿豪的身邊,已有了另一個陪伴他,成就夢想的女子。

小影自己哭,安慰自己。她對自己說,天亮,是需要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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